2018年10月4日 星期四

穿越邊界- 身為一個蝙蝠,你是少數嗎?

你是少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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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西北角哈薩克邊界附近,盤旋繞下高落差的果子溝大橋,經過伊寧沿著山脈河流往西,與遠處雪山夾著一片綠油油。騎在寬大的柏油路上,路上沒有別的車輛,只有好幾個騎士,與許多的牲口。

除了騎單車的我,其他騎士騎著馬匹,手拿著小鞭子,笑臉吟吟。
騎士說,這是春夏之際轉換草場的過程。

騎士帶著口音好奇的問我:"你是少數嗎?"

這是新疆,與中亞接壤的中國領土,歷史上的北方遊牧民族的地盤,猜這是哈薩克的夥伴吧。或許臉上的雀斑,偏淺的髮色,似乎讓這哈薩克夥伴迷惑了,覺得我看來並不像是漢人,更像是當地少數民族嗎?

而這個友善的(!?)問候,跟大漠牧民的質樸形象,加上對台灣中國這些國族認同的煩擾,以及自己天生特徵就不是典型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我傾向於相信四海一家。四海一家不代表就是世界和平,但對於刻板印象貼標籤的神話很厭惡。

一路旅行過來,所謂的漢人們普遍對來自西藏新疆夥伴有著一種戒慎恐懼,覺得這些夥伴不講道理愛鬧事。在延安住宿小旅店的一位老爺爺說:"台灣同胞沒問題,如果是西藏或是新疆,我就要通報公安,不讓在這裡住了。" 聞言覺得僥倖,又覺得不安,因為沒有那個底氣去挑戰這樣的刻板印象,跟一個社會的認同搏鬥。

像是在台灣或是中國,對於中國人或是台灣人認知的討論,面對不一樣的想像,也許比較好的選擇是打聲哈哈,卻道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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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吾爾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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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吾爾族,其實不是一個族,但也就算是一個族了。

跟澳洲原住民相似,散佈在這塊土地的各地自有風俗,彼此之間又有共通之處,就整合成一個維吾爾族吧。或者更貼切的是中華民族這個概念,一開始是驅逐韃虜,復興中華。韃虜代表八旗子弟的東北女真胡人,中華代表的是漢族漢人。但為了要繼承滿清的疆域領土維持大中華,創造出了中華民族這個包含很多民族的民族。大概跟一中各表,一個中國可以包含兩個不一樣的中國類似的妥協性產物。

宗教與政治都是共同想像,中華這詞彙一開始相對於滿清,後來是相對於滿清疆域之外的地方。於是維吾爾族就是新疆主要族群們的共同認同,從哈密到伊寧到喀什的主要族群,至於蒙古族,哈薩克,吉爾吉斯,塔吉克等等就比較外圍了。

穿過星星俠抵達哈密是第一次的互動,可以明顯感受到有別於中原文化的異文化,飲食風格,語言外貌,以及-- 一陣寡言,隱約之中有種低氣壓。

一段謹慎的對話

在中國廣大的幅員裡沒有簽證問題,但是為了離開中國進入中亞辦簽證卻不如預期。當我奔波於烏魯木齊的吉爾吉斯大使館,或是北京的吉爾吉斯大使館,都沒有好消息。

但在火車上跟旁邊鋪位攜家帶眷的維族大爺們相談甚歡,因為我真的驚艷於大漠文化的多元豐富,也扼腕於自己成長過程中的歷史地理教材中,對於北方大漠民族的種種沒有太多著墨,而那些臉孔模糊的群體只是沒有文化的在中原各朝代的搗亂者,那些長城北邊的遊牧民族。

陌生人之間的相談甚歡,說不上太深刻的主題,但是異鄉遊子的覺得有被這個小社會接納。搖搖晃晃中的火車旅程很長,一陣尿意襲來,跟新朋友們說聲不好意思,如廁去。

一位新朋友說也去廁所,我們就在晃蕩火車車廂的廁所外肩並肩等著,等廁所的門打開,裡面的人出來。

看他瞻前顧後的,小心翼翼的觀察著走道是否有人經過,然後語重心長地輕輕告訴我:"我是維族的老師,但我們不能教學生維族的文化與歷史,我們只能教政府的版本。我很難過。" 話說到一半,火車上的票務員經過,這位老師機警的閉嘴,我們只是看著窗外快速移動的風景。 "你來自台灣,我想請你告訴這個世界,我們維族人的現狀。"

廁所門開了,對話結束,這是2016年夏天的事情。

2018年的九月份也就是一陣子前,說十月份二十二之後新疆火車停止售票,說新疆有大事要發生。 一股遙遠的淡淡的焦慮浮起,想問我遠方的朋友,你近來可好?。

蝙蝠一般

一進入新疆,在風土民情之外的感受,是拒馬與鐵絲網。
警衛在所有的商場裡頭檢查包包是否有危險物品爆裂物,站崗的士兵在裝甲車裏頭,在遮陽傘底下。拒馬不只在政府單位之外,學校單位也是。學校上學放學除了導護老師愛心媽媽交管等等之外,還有頭戴頭盔手持棍棒身著防彈背心的安全戒護。

而單車旅行在途中遇到的漢人車友很照顧,也很豪氣地說:" 現在維族人老實了。有問題就去找公安,公安會站在漢人這一邊的!!" 我只能笑笑地接下這個關懷,我發現我在一個奇異的交集點。

我是漢人,應該跟新疆的漢人比較有種靠近的感覺?
我是台灣人,應該跟新疆的維族比較以相近的處境?

很想要從這種地域性的分類法中跳出,但你就在這個局裏頭,天生就是那個蝙蝠。
如果事態真的變的複雜,你是選擇加入哪一邊? 或是會被兩面接納,或是被兩面排斥?

這就是日常的風景,從新疆甘肅不同地區來新疆求發展的漢人,面對因為歷史累積出對漢人敵意的在地族裔,不同的心情感受但卻缺失互相了解的機會。

沒有人物角色的民族

旅行當中我愛逛逛書店,多半時候一無所獲,卻是一個精神世界的短暫避難所。
暫時可以在書本的包圍中,短暫的讓精神在一本本書籍中流轉,品嘗這個書店的氣味。

在整個中國除了幾個大城市有獨立書店,就是縣城以上必備的新華書店,儘管有時在喧鬧的手機電子字典商店二樓,有時在找不到入口的角落,儘管內容一定是偉大光明正確,還要適時的跟上國家主旋律,多擺一些論述亂七八糟的一帶一路的東拉西扯中國研究,說明政府政策偉大光明正確。就是先有結論再找理由,理由有沒有能支持結論也不重要,反正結論已經確立了。

而在新疆的書店有點不同,因為有以當地語言出版的書籍,因為有關於當地少數民族的一些書籍介紹。維吾爾語的書我看不懂,然而關於少數民族的中文書籍我翻了一些。在新疆的省博物館也逛了一圈,我的發現是漢人世界裡的新疆將領談了不少,林則徐,左宗棠等等,有名有姓,有時代背景有功過。

但是維吾爾族的話,就圍繞在飲食習慣,游牧文化,印象中我沒有找到人物,在這漫長的年歲當中,從漢朝的匈奴到唐朝的突厥,沒有一個頭人,沒有一個族長,沒有一個歷史轉捩點。

* * * *

在南疆的某一天單車經過黃撲撲的一片沙塵,前頭一個小鎮。
在乾燥炎熱的南疆,這又是雜貨店駐足的時候到了。

在伊斯蘭的地界,有時困擾是找不到啤酒,這是炎熱天氣單車騎士的救贖。
不過沒有啤酒也有汽水,我拎了汽水要結帳,眼前有位年輕人表示可以找他結帳,但看來他對這些雜貨也不大熟悉,他也得扭頭回去跟廚房的媽媽詢問汽水多少錢?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說起這個新華書店的選書。這個年輕人表示不意外。他說甚至維吾爾族歷史古籍(記得是 "福樂智慧",十一世紀維吾爾詩人作品)都有被修改的斧鑿痕跡。而政府的種種行為,他更年輕些的時候覺得很憤慨,而如今的他覺得很複雜,有種無奈感,跟覺得有相當的複雜性;尤其是即將受政府補助出國念書的他,可能心情也更微妙吧。

新疆的日常與曾經

2008年的大衝突,維人上街持刀把漢人當西瓜來砍,滿街的流血事件。

在蘭州的時候,台商前輩說起這件事說得繪聲繪影,要阻止我冬天踏上河西走廊前往新疆。實際到了烏魯木齊,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但依舊留下了痕跡。曾經跟青旅一個朋友在青旅附近的街區用早餐,老闆娘說這街區在暴力事件之前是很熱鬧的,但一切已經是過去式了。

在北疆跟某個當地車友的對話,他說當初的大衝突是因為新疆偏遠地區太貧窮,國家一胎化政策又只給登記一個孩子的戶口,於是有大量沒戶口沒身分的貧窮人口,可以把命賣了挺而走險。現在這些沒戶口的都登記了,所以問題得到控制了。但新疆中段通訊的官方手段依然偶爾發生,但是否真得到控制也要打個問號。

在伊寧跟青旅一位頗有閱歷想法的老哥聊了兩句,他說這兩年緩和下來了,維族跟漢族終於可以打招呼了。主要是過去新疆開採的天然氣在新疆的價格比在上海北京還要貴,一種被掠奪感嚥不下去。換個領導換個腦袋,政策修正了,問題矛盾也減輕了。

我是一個旅行者,沒有能像記者一樣針對議題去多方採訪對比查證現實。

想起卡普欽斯基筆下的希羅多德,只是盡力的記錄下他經歷中人們的敘述,努力驗證,但如果無力驗證也只能供讀者一個參考,請讀者自己判斷真偽了。

旅程的說法,代表了社會流傳的一些說法,我想它代表片面的真實。

然而,再往前探呢? 再往前探呢? 可以從歷史中推敲出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嗎?

台灣有個228,一個代表性的事件說明了對立情緒的累積與爆發。

那麼新疆呢? 這個2008 的事件或許就是這個代表性。

台灣228之後的流血肅清,政治上豎立威嚴的過程,在這幾年的政治方向中漸漸進入我們的視野。可想而知新疆也要經過一段肅清的過程,還要跟著政府與人民進度的腳步才能漸漸釐清事實。

但有個癥結點,是談到新疆不能不知道的。

西域與東土的矛盾

烏魯木齊舊稱迪化,啟迪教化。

滿滿的漢人優越感,跟台灣原住民部落要叫復興鄉一樣,復誰的興?

離開烏魯木齊幾天之後,單車進入石河子市,又是新疆不一樣的一片風情。

它是一個充滿綠意的現代都市,某些街角還有著具象或抽象的現代雕塑。

這是新疆兵團核心地區,裏頭有個軍墾博物館,說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新疆兵團怎麼胼手胝足,一點一滴讓這個乾涸的大地開出花來-- 在降雨有限,倚賴地下水或天山雪水的新疆。

城市的中心有個軍墾文物陳列館,以政府或兵團的視角說明兵團在新疆發展的歷程。

說起這建設兵團,又是一段故事,端看要用哪個視角去說明了。您要聽,哪一邊的故事?

2008年,澳洲打工旅行回程繞過東南亞,在泰國某個旅館住宿。晚上瀏覽著頻道找到中文台,就在間隔著五糧液的廣告中說著新疆兵團的故事,關於共和國的漢人兵團怎麼進駐新疆發展的故事,兵團帶著槍帶著人,鬧獨立的新疆土地上墾荒生根。

記得訪談中提到國家政策把沿海地區青年調到了這不毛之地,從青年待到成家立業都不被允許還鄉,是為國家犧牲奉獻概念,到了五十多歲才收到可以還鄉的命令公文。是要落地歸根的返鄉? 還是家在哪,家鄉就在哪? 對那些付出青春歲月開墾邊疆的人們,新疆已經是他們的第二家鄉了。

但是另一個角度是,兵團顧名思義有軍隊的性質存在。在二戰結束後,王震將軍請纓進疆開墾,於是這裡的行政編正當初是部隊編制,於是在這塊土地上有中國新疆省政府,也有中國邊區開墾的兵團,負責這塊土地的發展管理。王震以鐵腕治疆出名,帶著槍桿子來開墾,然後選有綠洲的好土地開發,這應該不假。

有槍桿子做後盾,加上中國內部鬧飢荒,漢人來新疆開墾似乎是一條出路,於是新疆漢人比例漸漸上升,兩者之間的公平就越來越難辦;而對漢人而言的不公平,是覺得被漢人政府欺負,只能摸摸鼻子在心裡抱怨。但對維族而言的不公平,是受到整個政府與社會的歧視: 有現實上的語言文化障礙,一如當初台灣人沒機會任職公務員一樣不受信任。也有思潮上的民族認同,宗教認同,不能理直氣壯的說自己是誰,否則會進監獄的壓迫。

很實際的是在新疆的某個小鎮,老老的清真寺外頭掛著一個:"未成年少年禁止進入清真寺,違法者將被逮捕。",當地的孩子比出一個被上手銬的動作。察覺心中浮起一份不公平的憤怒感,但也只能點點頭表示了解了。

新疆往西北接俄羅斯,往西南接阿富汗印度,有其戰略位置的意義。

在清朝末年推翻滿清建立中華的聲浪當中,新疆也醞釀著獨立運動,在政治上跟鄰國蘇聯靠攏,在宗教上與伊斯蘭信仰通氣,在民族精神上向土耳其效忠,風起雲湧的年代,新疆是國中之國,其政權跟蘇共政權,國民黨政權,中共政權,以及地方獨立勢力拉鋸著,博弈著。

新疆維吾爾族兩次獨立運動都有蘇俄的支持,也都有蘇俄的反悔,這個在大航海時代興起前東西方交流孔道的關鍵地區,在近代發生了不少事情,這是新疆獨立運動的遠因。而這樣的地緣關係,對中央政府而言,當地人的感受跟這塊土地的掌握度,如果不能同時滿足,取捨似乎不是那麼困難。

在中國,漢民族為主體佔有平原河川,然後各少數民族或許早早被同化,或者就在比較偏遠的地區,比較能保留自己的文化。在新疆類似的,主要城市以維族為主,新疆西北有哈薩克族,西南有塔吉克,吉爾吉斯族等等,

曾經旅店隔壁房間的維族家庭,其中的青年曾經告訴我維族同學有時會欺負哈薩克族的同學,不讓哈族同學上教室附近的廁所。

曾經在警局搭帳過夜,跟哈族的警察提到這位青年說的校園故事,這位哈族夥伴臉色一沉,說誰敢欺負哈族的孩子,我會讓他付出代價之類的。

如果做個遙遠的對比可能是這樣:

相似於早期閩客把平地佔走,原住民不是通婚就是被趕上山去,

維族似乎就是那個閩南人的腳色,於是個少數族裔敢怒不敢言。

日本人的殖民台灣,也許可以跟蘇聯當時的經營新疆相似,比較高的文明與強大的勢力。

國民黨的帶槍入駐,或也可以跟新疆兵團王震經營新疆對比,歌頌國民黨建設台灣,跟歌頌新疆兵團建設新疆,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高壓退去,社會發展中感受到不公平感,

所謂台灣人的認同,也許相似於東突厥斯坦認同。

只是台灣有其機遇,順利的政權轉移翻頁。
新疆,沒有那麼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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