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7日 星期四

跨越邊界- 廈門五通碼頭

    我來自,台灣。

    我拿著,台灣護照。

    然而,跨越國境依然是一個讓人有點焦慮又只能勇往直前的事情。

    也只有在海關入境的時候,最讓人對自己的國籍有強烈的知覺。

    還記得多年前,

    入境澳大利亞被懷疑有偷渡嫌疑,直到警察檢查行李看到我的旅行支票才過關。

    從新加坡入境馬來西亞,走錯通道而沒有能取得馬國落地簽證,出境新加坡但無法入境馬來西亞,一種窘迫但也只能坦然面對。後來的旅程在泰國護照失竊,突然成為一個沒有證件的人,像是一個孤兒一般,不再有個文件能說明自己是誰,來自何方。

    我是,台灣人。

    隨著小三通的渡輪路線,與老朋友培竹搭乘"工人先鋒號"到了廈門。

    我拿出了臺灣居民來往大陸通行證,在本子上貼上在海關申請到的*入境簽證。那是有駐軍警的行政邊界,至於那是跨越國境嗎?似乎要看對誰而言,套用哪一個國家設定。對我而言,我讓一切保持一種模糊的不精確感,這些並非物理化學可以有堅實的理論實驗可以重複而是見仁見智的事情,我選擇聳聳肩。

    *入境簽證: 2015年7月之後,台胞證效期內不須再申請簽證,憑胎胞證可自由進出中國(西藏除外)。

    從碼頭進入廈門,從碼頭的方向標示,馬路上的交通號誌與城市街景可以感覺到一種粗礪或稜角的感覺。多線道的馬路充滿了車流量。手機不再能收到台灣的信號,在繁忙交通當中迷著路,終於與來自台灣的老主管會合,前往銀行無存摺開戶,辦了手機門號,安裝手機銀行App,到老主管住處落腳。

    晚上主管請客在廈門大學後門的攤販用晚餐,看著各個攤位歪七扭八的寫著一串號碼,心下想著應該跟電子支付相關,但難道不需要掃個 QR code ? 看著台灣從沒聽說的餐廳商家,自己的簡體字底子還行,每個字都看得懂,但是總有一番猜猜看的過程。

    跨越了邊界,但是沒有語言隔閡但同時帶著熟悉感與陌生感。

    覺得自己像是來自台灣小水缸的金魚要放進中國大水缸之前的水溫適應。

    ****

    老主管邀約了咖啡店騎友,辦了分享會來說自己的計劃。

    開場白說到自己第一次來到中國,馬上被騎友友善但政治正確的更正: "是到大陸,不是回中國,因為台灣也是中國的一部分。"

    沒有太多好堅持辯駁,然而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強烈的感覺自己是一個異鄉客,不很確定在那一個個聆聽的面孔下,或許微笑或許沒有表情,他們是怎麼看待台灣? 他們怎麼看帶我?

    ****

    如願以償的開啟了我的旅程入境中國,在廈門的閩南口音中調適自己這個身為中國人的異鄉人的身分。想起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中的胡太明,在上海不敢彰顯自己台灣人的背景,因為當時日本殖民台灣,對上海人而言台灣人意味著日本人的走夠。

    當初那是日本殖民台灣時期,如今時光流轉,距今已經七八十年,但卻有著相似的憧憬以及相似的陌生感。儘管兩岸歷史經驗不同,教育宣傳不同,也許相似的是對那些被社會調教出來的歷史是非也許並不是那麼重要,但千島湖事件,詐騙集團,返鄉老兵遭詐騙,種種社會事件讓我仍然心生警惕。

    於是當我離開廈門真踏上了旅程,人們會看我這身行頭裝扮,單車上的大包小包,往往問我來自何方時,一開始的我總想著來者不善,台灣人是不是會被當成肥羊痛宰?

    於是不敢直言台灣,支支吾吾的冒充著不認識廈門的廈門人,對話中一陣尷尬,說起廈門鼓浪嶼我全然沒有概念,不夠世故的我只能點頭微笑沉默,讓這段對話慢慢沉下去。

    我多慮了,不如坦白從寬,直面自己的擔心,感覺脆弱了但也真誠了,總是把人當壞人堤防著,又怎麼能好好跟人對話呢? 於是不遮不掩的一個台灣人踩踏上路,一路接收著路途中人們對兩岸的想像。

    1. 單車經過西安附近一個橋頭,一個百般聊賴,獨自守著橋頭,偶爾開柵欄讓車輛放行的退伍軍人邀我來聊天,他的大意是說: "從戰略角度,台灣是不沉的航空母艦,把台灣炸爛了都要設法取回,不能讓美國拿到。"
    2. 單車前往烏江河畔,跑船的一個胖子神采飛揚的說著:"中國強了!!我們自製的航空母艦都下水了!!台灣,巴~~~掌大的地方(舉起一隻手),分分鐘被我們拿下!!"
    3. 或是街頭巷尾的大叔大嬸會真心感覺糾結難過的說:"我們把你們當一家人,你們把我們當外人,這很令人傷心的阿。"。
    4. 在梅州市遇到從西安來出差的一位經理,聽了我來自台灣遞了名片給我,說有問題歡迎找他幫忙。幾分感動的我說"我才剛到了中國....",話沒說完,他打斷了我:"別,別,別,是回中國,回家了。"
    5. 來自經濟發展角度的驕傲與質疑: "台灣有甚麼好的阿?你看中國富起來了!日子過得好了!台灣不行了,落後了。"
    6. 或是很實際地掏出名片,把我看成台商,期待跟能夠合作,兩岸之間搬有運無做生意。希望把福建的茶賣來台灣,或是希望雲南跟台灣有甚麼特產可以怎麼做生意。
    7. 或是社會發展的想像確認:"你們台灣,好得很阿?"。"你們台灣,亂得很阿?"
    8. 關心時事對中國社會憂心忡忡的夥伴,則是覺得台灣是最後還沒有被污染的淨土了,千萬別給中國給拿下了!!
    9. 也有半開玩笑的說:"台灣...甚麼時候來解放中國這個淪陷區阿?我們才是淪陷區阿~"
    10. 也有對兩岸事務懵然不知的大媽,問我台灣來大陸要過海嗎? 貨幣是一樣的嗎? 對岸夥伴們對台幣長甚麼樣子也是充滿了興趣,極樂意在這個情境跟我換一張來珍藏。

    曾經在MBTI的測試當中,我的特質偏向一個記者。
    也許我有如記者一般,只是好奇對話的對象的想法感受,反正我們的對話並不決定兩岸未來的走向,於是抽離了自己的情感波動,在對話中試圖理解對方話語中的語境,接受對方對於兩岸文化社會的想像感受。儘管自己心情也混雜著驕傲,心驚,覺得荒謬,也慢慢感受到接納與被接納。

    有時試著提供一些不同的經驗想像,或者就任由對方緊抓著自己的認知,既然我也沒有能力提供他一整套的價值體系來取代他的想像。要調整自己對世界的認識重新適應新的資訊,不是一個每個人都願意得耗費心神的事情啊。

    一直以來就關心這個同文同種的中國,因為教科書以及社會人文中有著豐富的訊息,但又在交織的歷史觀點中失去了理所當然,這驅動了我的好奇心。

    曾經國文課本的民族救星蔣委員長,變成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冷血匪類。
    那麼歷史課本大奸大惡又草草帶過的毛主席,是竊占江山還是師出有名?

    歷史功過,有很多大學者大政治家去評判,很多文學或是電影試著用更多不同的視角去還原那些片面的真實,或是想像。他們之間極可能是互相矛盾的,因為有著不同的視角。

    那麼至少,兩岸之間的民間感受我可以捕捉一二。

    在一次次的對話當中看到眾生百像,陌生的朦朧感對我有種帶著距離感的親切。

    在異鄉的友誼,那些許多的微笑與友善,有時遇到真正能夠交換看法的年輕人,可以基於對彼此的信任上交換著認知,彼此都有一些原來如此的感受。

    而最揪心的是在雲南昆明附近偶遇幾位徒步的夥伴,一起在小餐館用餐之後還算相談甚歡,其中一名雲南夥伴還願意跟我分享帳篷一起過夜。忘了當時話題怎麼展開,讓其中一名廣東夥伴不太開心直言:"我知道你們台灣人看不起我們中國人!" 

    我張口無言,百口莫辯。

    既然同樣是在旅途中的平等人與人的互動,這個看不起的情緒套用在這個現場我覺得是不適當不正確的。

    然而這個看不起大陸的台灣社會情緒是如此強烈,強烈到我無法忽視。想想這些詞語怎麼慢慢進入我們社會,成為日常笑談而沒有不安: 426,偷渡客,陸配,詐騙集團,玻璃心…

    如今2018年的今天回顧,世界又已經不一樣了,台灣的領先驕傲漸漸消退,詐騙集團成為台灣特色,指著別人的玻璃心自己的心也不見得多大顆。

    記得桃色風雲搖擺狗中達斯汀霍夫曼有一幕咆哮的畫面,因為一場晚餐人們根據自己從國際新聞中得到的資訊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而達斯汀霍夫曼挑戰質問著在場的朋友:
    "你有認識當地人嗎? 你憑甚麼這麼說? "

    The Danger of a Single Story 這篇 TED 分享得太好,因為你只有一個故事版本,於是你沒有辦法去拼湊想像不一樣的可能性,只能緊抓著自己知道的唯一。

    ********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是在閱讀當中的理解建立自己的認識模型,在旅行之中的對話重塑自己的認識。

    我發現我在從廈門跨越兩岸之間的具體邊界,而在好長一段旅行之後,我開始模糊心理的疆界,是中國人? 是台灣人? 可以是一家人嗎? 只要彼此願意,有何不可?

    在甘肅武威蘭州交大分部的一場分享,學校送我一本筆記本: 大意是 千絲萬縷兩岸情。

    尤其在武崴曾經有個黃羊川,曾經一個機緣溫世仁先生生前想從這裡嘗試解決中國的貧窮問題,在電力都還不穩的2000年千禧年試圖發展當地電商。

    溫世仁先生有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人,就是需要關心的人」

    然而這世界因為資源有限,有著各式各樣的邊界,有如巴別塔的故事,人們彼此不能夠溝通同心。那麼是不是有些情境,是能夠跨越邊界的呢? 是不是可以努力,去讓邊界不是那麼的堅實不可打破呢?

    可以,天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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